漢尼拔沒有說話。

在薇奧莉塔提到“媽媽”一詞時, 他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但那轉瞬即逝, 所有的情緒於父親的眼中猶如狂風過境般冷冽迅速，薇奧莉塔尚且沒抓住任何端倪, 漢尼拔·萊克特的面部表情已然恢覆到了平靜。

父親雕塑般的面孔中不帶任何變化, 他低頭看向薇奧莉塔：“你見到了你的母親。”

薇奧莉塔點了點頭。

她知道爸爸會在意這件事情的，不論出於什麽緣由。與媽媽的訣別一直是他心底放不下的那塊石頭。

“現在, 媽媽已經找到了回去的路，”提及媽媽, 想到她多少年不曾變化的清麗面孔，薇奧莉塔的語氣中帶上了淡淡笑意, “我不用再擔心她死後無家可歸了。”

“她回到了天堂。”

“是的。”

“……”

薇奧莉塔知道爸爸想說什麽。即便他的神情沒有變化，即便他不會用言語表達。但身為女兒，年輕的姑娘仍然讀懂了父親藏匿在厚厚軀殼和猶如盔甲般西裝之下的心緒。

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漢尼拔的衣袖：“我很抱歉，爸爸, 我也痛心於你沒有機會再見媽媽一面。然而她卻覺得，所有的事情理應在死亡之時畫上句號, 媽媽同樣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欲為你增添痛苦和遺憾。”

“……這的確是克拉麗絲的風格。”

漢尼拔輕笑幾聲，父親搖了搖頭。

“你的母親永遠不會按照任何人的規劃行動, 莉塔，”他由衷地說，“沒有人能掌控她，沒有人能左右她。不管是怎樣艱難的困境和窘迫的情況, 克拉麗絲從不退縮。”

“是的。”

這一點, 在得知了一切的前因後果之後, 薇奧莉塔仍然很佩服她的媽媽。

“即便是臨死前……甚至是死後，”薇奧莉塔嘆道，“她仍然想以人類的身份將你送上法庭，爸爸。”

“即便是臨死前，她仍然渴望羊羔的悲鳴能夠平息下來。”

薇奧莉塔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不是很明白爸爸這句話語象征著什麽，薇奧莉塔幾乎是立刻想起了蒙大拿農場下揮散不去的那些善意，媽媽遺留在其中的善良凝結翻轉，在薇奧莉塔的耳畔有如羔羊的悲鳴般不曾停歇。

這對於媽媽來說，有著什麽特殊含義嗎？

薇奧莉塔沒有問。

就如同媽媽自己所說的那樣，所有的事情在死後理應有個結果。她已經不在了，追尋過往的含義又有什麽價值所在呢。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父親，見他沒有繼續說話的意圖，便開口：“媽媽和我也並沒有聊太久，她對人間的眷戀遠低於的我的想象。僅僅是向我解釋了當年發生了什麽，以及，恭喜我成年。”

“我不意外，”漢尼拔低頭，“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碌碌庸眾，特別是FBI的某些幹部，欠她的並非一條性命足以償還。”

“你幫他們‘償還’了嗎，爸爸？”

漢尼拔勾起了嘴角。

他從未與女兒坦言提及過自己的那點小偏好，甚至是在她惡魔的身份公開後，薇奧莉塔也從未問過他篩選獵物和食物的條件，好奇過被父親啖下肚腹的“羔羊”們都來自哪裏。這還是第一次，而漢尼拔也沒有直接回答。

“他們得到了自己應有的歸宿。”他說。

“我想，”薇奧莉塔補充道，“是你認為他們應有的歸宿。”

披著人皮的惡魔以不易察覺的角度側了側頭。

男人的語氣依然平靜：“你是在指責我不應這麽做嗎，莉塔？”

薇奧莉塔：“當然不，惡魔的職責有很多，唯獨沒有以人類的法律和道德衡量事物這一項。”

她只是在陳述一個顯然意見的事實而已。

漢尼拔·萊克特不信上帝，非但不信，他還自詡高於人類一等，理所當然地抗下了審判他人生死的義務。

身為人類，薇奧莉塔·萊克特不過是被連環殺人犯餵養長大，衣食無憂又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然而身為惡魔，她見過太多類似的例子，薇奧莉塔早就見怪不怪了。

因而薇奧莉塔只是擡起頭：“罷了，既然媽媽不在意，我想我們也不應該繼續在意，倒是她仍然在意的那部分……”

“莉塔。”

漢尼拔打斷了她。

父親的聲線低沈，從中聽不出什麽意圖來：“你說你的母親死後回到了天堂，那麽你呢？”

“自然是回到地獄了，”薇奧莉塔不假思索，“你也是，爸爸，當你的壽命到了預定的年歲，我會親自來迎接你。很抱歉你不會再與媽媽相見，但我想，這或許也是好事。”

“那麽，你走這一遭，能得到什麽？”

“我也不知道。”

薇奧莉塔精致的面孔上難得出現了幾分空白。

她是真的不知道，就如同史蒂夫·羅傑斯問她今後有什麽打算一樣。薇奧莉塔·萊克特來到人間的目的便是維持漢尼拔身邊的正邪平衡——或者說，巴爾的摩地區的正邪平衡。然而當父親帶著她搬家到紐約，而路西法又對她提交上去的審批不聞不問的時候，薇奧莉塔已經沒有了工作目標。

所以，即使她彌補了自己的錯過，即使她抓住了法老王，即使她付出血的代價換來了史蒂夫·羅傑斯的靈魂，可薇奧莉塔仍然不知道自己回到地獄後能否升職加薪，能否換來屬於魔王的褒獎。

漢尼拔沒有為難薇奧莉塔，他拋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那你的母親呢？”

“……”

薇奧莉塔抿緊了嘴唇。

她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這也是我為什麽出言央求你，爸爸。”

加百列冰冷神聖的神情依然在薇奧莉塔的心底徘徊，她原本是不打算把這些話語告訴父親的，有些事情人類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然而現在，她不得不偷偷破例了。

“沒有完成任務的天使或者惡魔，總是要經受處罰的，”薇奧莉塔開口，“就像是人類的員工完不成KPI也會罰款降職一樣。雖然媽媽的經歷不是她的主觀錯誤，但我覺得……加百列不會因此而網開一面。”

“所以？”

“所以我和他達成了一個約定。”

不等漢尼拔問是什麽約定，薇奧莉塔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你認罪，爸爸，就算由我完成了媽媽的任務，她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在休整完畢後，繼續下一次的外勤工作。”

“天使的任務，由惡魔來完成。”漢尼拔低笑出聲。

“算是，但也不算，”薇奧莉塔搖了搖頭，“這不過是理由之一，爸爸，更多的是因為我不想加百列時時刻刻找由頭殺死你，但我知道，我的理由並不能使你信服，那麽不信我，也請你相信媽媽。”

說著薇奧莉塔伸出了手。

女孩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父親的手掌，她想要他握住她的掌心，就像是小時候撒嬌那樣。

但這次父親沒有動。

往日裏薇奧莉塔的撒嬌總會得到父親的回應，爸爸對她不痛不癢的耍賴行徑總是會做出讓步，因而當薇奧莉塔的指尖落空時，女孩的面孔上浮現出了幾分失落的神色。

這一切，漢尼拔都看在眼裏。

他能看到女兒清澈藍眼中的懇求與焦灼，也能看到她在指尖落空時的難過與無助。

縱然漢尼拔·萊克特對薇奧莉塔的行為依然有所慍怒，可觸及到她這番神情時，免不了嘆息一聲：“莉塔，你已經長大了，也不再需要我的保護與支持。”

“但我仍然需要你，爸爸，媽媽仍然需要你。”

薇奧莉塔的指尖自半空滑落，卻沒收回，反而是死死攥住了父親的衣角：“原本我並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死去之人理應讓她安息。我不想用媽媽來叨擾你，父親，可是我更不想媽媽在死後仍然經受痛苦……你也不想的，是嗎？”

回應薇奧莉塔的是漢尼拔長久的沈默。

氣氛陡然變得無比壓抑，父親一直沒開口，久到薇奧莉塔以為漢尼拔·萊克特準備同自己的骨血痛下下手之時，他的神情意外地緩和下來。

漢尼拔勾起了嘴角。

“莉塔，”他笑著說，“你告訴我，如果我不答應你，你是否有後招？”

“……”

“不要緊，我不會責怪你。”

聽到這句話，薇奧莉塔隱隱緊繃起的軀體才放松下來。

“有。”

她坦率地承認道，薇奧莉塔指了指自己的腳踝：“FBI為我配置了實時定位的腳環，而我和史蒂夫約好了兩個小時後見面，如果我沒有在約定時間返回，他會知道我在哪兒的。”

“不怕我采取什麽措施嗎，莉塔？”

薇奧莉塔揚起笑容：“你又想采取什麽措施呢，爸爸？”

她不信父親會做到那一步。

想要中斷薇奧莉塔與史蒂夫的聯系，讓她從FBI的視線中消失，帶她徹底離開，那太容易了，不用魔法也可以輕易辦到——哪怕是血腥點，代價慘烈點，也是值得的。

但薇奧莉塔覺得，爸爸不會那麽做。

他親自培育的孩子，克拉麗絲·史達琳親手交給他的珍寶，漢尼拔·萊克特會輕易損壞嗎？不，哪怕是看在天使的面子上，他也不會舍得的。

漢尼拔闔了闔眼。

“我不會做什麽，哪怕是為了你的母親，”他說，“你的要求，我可曾真正的拒絕過，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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